天渐渐地亮了,我们经历了整夜的紧张担忧和兴奋,在得知北京市民已经帮我们把军车全部堵在了广场至少十公里之外的消息后,终于可以稍稍松一口气。虽然白天镇压仍可能随时发生,但毕竟我们不再有黑夜时的恐惧、以及与广场外世界隔绝的孤独。
这个时候,我感觉最要命的就是冷了。虽然太阳已经渐渐升起,但广场气温仍然比零度高不了多少,我随身只带了一件夹克,又兴奋了一晚上,这时体力精力下降, 实在抵挡不住那股子寒气,直冻得浑身打战。我边上的纠察队员也和我一样叫冷,好不容易有人传过来一床破烂不堪的棉絮,这才裹在身上暖和暖和。。。这是我第一次领教北京天安门广场因温差巨大造成的“恶劣气候”,这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坚守广场的学生每天都得和烈日酷暑斗完再马上抵抗漫漫寒夜。。。这时随着气温的慢慢升高,广场也越来越活跃,我们对面纠察线之外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北京市民,慢慢地就形成了一股股人群。
有声音突然传来:“地铁口发现军队!”,于是马上我们面前的群众都沿着周封锁所说的那条“生命通道”冲向广场以南前门站方向。。。过一会儿,忽然大股人流 又急着向另一个方向跑去,因为军队据说将出现在另外的地方。。。
整整一个上午,我们面前的市民就这么不停地对“狼来了”的消息做着最本能的反应----负责在全城流动传达军队动向消息(包括谣言)的则是大名鼎鼎的“飞虎队”。
当天上午我近距离第一次见到他们从我们眼前驶过,那架势真是牛啊!上百辆摩 托车(当年买得起这玩意的还都得是有钱个体户啥的)马达震响着呼啸而过,每辆摩托车上几乎都是前面男骑手,后面一位女孩双手紧抱其腰。 。。不少摩托车上插着红旗,车手们一边开车一边喊“打倒李鹏”的口号,围观人群则报以叫好和掌声。这群主要是个体户自发组成的摩托“飞虎队”,不停地在广 场和北京城各个要地穿梭奔驰,传递消息、鼓舞士气,当然,也顺便炫耀一下他们英雄美人宝驹极速之无比潇洒:)后来,飞虎队成员均遭到中共狠狠报复。
这个时候广场上的信息相当混乱,或者说是谣言纷传。除了纪念碑大喇叭不时播出一些耸人听闻消息外,更大胆的则是那些在广场内外绕着宣传的广播车(这样的车我至少见到两辆,但后来问当年的学生领袖,却无人记得广播车究竟是何人控制)。。。当时播出的谣言相当惊人,比如八老组成了非法政府、外交部宣布独立、上海广东宣布独立等等,天晓得他们从哪里得到的这些消息,反正这些消息让学生市民 相信李鹏政府实属非法必然垮台就是了。
不过我当时个人心里倒颇有些担心:我家所在的南方省份要是独立了,我岂不是长时间见不到家人了么? 不仅可能和家人分离,更可怕的是假如真出现这种众叛亲离甚至内战情况,李鹏政府岂不会更加丧心病狂?当时广场大家都这么互相说:运动真要失败了,一定会 “无数人头落地”。想到这里,我颇有点“我这条命看来够呛”的意识,甚至比头天晚上等军队镇压时还要强烈(因为那时我相信镇压也就是刀子棍棒伺候)。
这个时候从西边天空飞来了两架军用直升机,飞得很高但还是看得清一些细节,比如两侧居然伸出翅膀,上面隐约挂有机炮火箭等,我此前从没听说中国有这种直升 机。直升机在广场上绕了几个圈,撒下一些传单(根本捡不到)就向东边飞走了。过了一阵子又飞过来两架,还是一样绕几个圈就向东边飞去。
“难道他们会从上面向广场开火么?”我脑子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但广场上数十万学生市民根本不怕,而是一齐挥舞着红旗或随便手中的什么东西,面向空中怒吼 着。那时的广场简直成了红旗招展的海洋,让我马上想起历史书上攻占巴士地狱的画面:法国大革命大概也不过就是这般壮观吧!
-----想到了法国大革命,我当时心中也曾大胆地想过:“既然李鹏政府是非法的,我们何不干脆推翻它?”想到数十万群众挥舞红旗浩浩荡荡攻占大会堂、中南海的壮 观场景和“决战速胜”的可能,我不免有些心猿意马。。。
然而这只是一闪念而已,当时大家的全部注意力毕竟不得不都集中在“保卫广场”也就是防守之上。
这天上午,一段似乎只有煽情电影才会设计出来的感人情节居然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由于我守在广场东北侧那条纠察线上,时不时有学生需要通过封锁,我们就负责 检查证件。我发现一个学生来自我亲兄弟那所南方学校,于是侥幸地问了句“你认识XX么?”他居然马上说“你是XX的兄弟吧?他也来广场了!”。于是我和弟弟就这么在广场巧遇了,弟弟刚下火车不久刚到这里,据说还交给了上面部分来自香港的捐款。
我们寒暄几句,我给他介绍了头天晚上的惊心动魄,他忽 然不愿意走了,非要和我呆在一起当纠察队员不可,也许因为他们学校小和我头晚一样在广场没什么落脚之处?也许他被我故事所吸引也想战斗在第一线? 但我当时脑中忽然起了一个强烈的念头:“不行!我们这里太危险,我们家两个儿子总得留下一个吧?"于是我坚决不同意弟弟留下,弟弟纠缠不休,终于我火了, 对着他大吼”你给我快滚!”
弟弟就那么泱泱地离去,消失在满目的人群之中。。。”这辈子还能再见到弟弟么?”我望着弟弟离去的方向,泪水夺眶而出。
(注:后来我和弟弟在北京再未见过面。六四枪响之后几天,一下两个儿子都不知下落心急如焚的父母设法联系到了学校,才知道我不在北京性命无忧,但同时也让我 知道弟弟一直在北京此刻音讯全无。我当时狠狠地对同时在广播台的同学说“我兄弟要是出了事,老子这辈子就搞恐怖活动和他们拼到底!”
感谢主,我弟弟安然无恙,原来他和同学于六三开枪镇压的前夕乘火车离开了北京,但火车在郑州被堵、在武汉被堵、在衡阳被堵。。。一路耽搁了数日,均无法和 任何人通消息。我们一家是幸运的,但当年有多少父母又真真切切地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有多少兄弟姐妹从此阴阳相隔啊?共产党欠下人民多大笔血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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