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年前的现在,也就是5月18日晚上,我正和同学们一起挤在奔赴北京的火车上。。。19日凌晨,当趴在桌上的我从睡梦中醒来,正巧列车停靠在泰安车站, 拔地而起的泰山历历可见。那是爱山之我第一次目睹泰山的雄伟。这个时候收音机则不断传来北京的最新消息,看来形势正越来越紧张。。。
同车厢的虽然都是同校的同学,但除了自治会的L同行之外,我好象一个人也不认识,似乎低年级居多。这时我想增加点影响力,就开始给大家传阅我上车前自治会 起草的一份文件,大意是向赴京同学们通报自治会成立及其工作,勉励在京同学云云。那张纸传完了,可居然没有人吭声,当时俺就有自己白装B了的尴尬:)
到了下午,火车就快要驶进北京车站了,记忆中那天北京的天似乎特别灰暗阴沉,一种紧张不安的气氛开始在车厢里弥漫。。。我坐在行李架上,翻出上车前别人给 我的一根自制白色头带,上面用毛笔写着四个大字“绝食!决死!”,同时宣布个人从此刻开始也要绝食了。这时我们都不知道,绝食再过几小时就要结束。
火车终于到达了北京车站,似乎一下子下来的都是学生。。。站台上居然有专门接我们的,原来是在北京实习的老大哥老大姐们知道每天都有本校同学赴京,专门安 排了接车。我记得一位老大姐让我们排起队,然后宣布了几条注意事项,随后一支大致百来人的我校队伍就整整齐齐出了火车站。。。从北京站到广场有多远我记不清了,反正我们是一路打着横幅喊着口号游行过去一点不觉得累的。。。路旁不断有群众鼓掌叫好,时不时有人送水给我们。在我们的 前面、后面隔不了多远,也有其他刚赴京学校的队伍。走着走着天色渐暗,五月中的北京感觉得到明显的寒气。终于,广场出现在我们眼前。
时隔22年,我还记得自己第一眼印象最深的就是从长安街看过去纪念碑下用布面高高挂起的两个大V手势(当年V字手势是学运的标志,代表胜利,但不了解二战典故的北京市民有误传是什么“两点要求”)。
由于自己曾对76年四五天安门运动的图片资料印象很深,因此我对广场人山人海到处横幅多少有些见怪不怪,只是第一次听见此起彼伏的大喇叭声在广场回响,我 心中很是震撼,仿佛一下子置身于一个临战的军营之中。队伍转了个弯离开长安街向着广场而去,纪念碑越来越高大,而绝食救护车凄厉的笛声也渐渐入耳。。。。
89年那时一般城市极少拉警笛的警车,现代化救护车也很少,一般有警笛的就是救火车。突然一下子听见好几种不同频率、音调的警笛声,我一开始还搞不清什么事情在发生。再走近看,不断有众人飞跑抬绝食晕倒学生上车的场景,“为救同学跑得那么拼命,多感人啊”我当时就这样想。
广场天色已经渐暗,我们队伍绕来绕去通过纠察线才进入广场。当时广场纠察线设在北边长安街南侧、以及广场东西两边(南面不详),进入要过口子,查学生证。 广场东西两侧对面分别是历史博物馆和人大会堂,那里的林荫道上熙熙攘攘走的也都是学生,汽车可以从中间马路穿过,有穿警服的年轻人维持交通秩序。
那些维持秩序(隔一阵子挡住车流放学生过马路)的人都身着制服戴大盖帽,猛一看象警察,细看又有点差别,听说是警察学校参加学运的学生在充当临时警察,这 也算当年广场一景。穿过纠察线进入广场就是一个又一个学校的营地了,大部分是自搭的帐篷,也有少数很大很酷的军用帐篷,广场华灯齐开,人影憧憧。
当晚整个广场人山人海塞得很满,据说有二十万大学生汇集在那里,而外地新到京学生队伍还在不断涌入。学长带我们找到了我校营地,也就一个大的临时帐篷,周 围一些空地,最多能躺或坐几十人的地方。马上有一位负责人对我们宣布:今晚形势很紧张,广场容不下,你们不能留,需先去实习单位休息。
似乎没人废话,我们所有新到学生就被在京学长领着往广场西口去了。我和L同学走在队尾,很是心有不甘:难道我们刚刚感受了广场的“圣地”气氛,马上就要离开么?中学曾对四五天安门运动着迷的我实在舍不得就这么放弃,尤其当晚还极可能镇压!
于是我和L商量说:今晚可能是历史性的时刻,我们一辈子难得碰上这样见证历史的机会,不能就这么走了,应该留下来。然后我们两个就偷偷溜出了队伍混进了广 场上的其他学生之中。这时天已经全黑,我们连回学校营地的路都找不到,虽置身数十万同学之中,但却不认识任何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在游荡。
突然附近传来手持喇叭的声音:“需要纠察队员,请同学们报名参加!”,马上几个戴红袖标的出现了。我俩象找到救命稻草一般表示愿意加入,并跟着他们走。很 快这支队伍就聚起了几十人,领头的让我们手牵手快速奔跑,转来转去晕头转向,最后停下来形成一条线,大致就在广场西北角面向历史博物馆的位置。
这里后面大客车很多但人相对稀一些,局势没什么新变化,只是大喇叭在不停地宣传,我们每个人发了袖标,然后大家就被告知可以坐地休息。不知为何L也不在我 身边了,我就和左右的同学聊天,这才知道感情他们全是北京对外经贸大学的学生,看来我无意中“混”进了该校,我此前甚至连有这所学校都不知道:)
大概八点来钟的样子吧,纪念碑大喇叭并无新宣告,但突然有几个不象学生的年长者举着话筒走来,一处一处地喊话。对我们这拨人喊话的是一位女士,我现在还记得她悲痛欲绝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同学们一个不幸的消息,我们的赵紫阳总书记已经被罢免!“
后来中共给鲍彤和体改所严家其等人定罪,说他们提前向学生泄露了戒严的消息,大概这批人就和他们有关。虽然当时学生并未觉得赵紫阳是“我们的人”,但她这 种口气一说,大家都知道大事不好。接下来她又讲到赵紫阳于五月中先后召开两次常委会提出否定四二六社论、惩治官倒从自己儿子开始,均被4:1否决。。。
这位女士最后一句话是:“军管迫在眉睫!”然后这批人远去向其他学生通报去了。这期间纪念碑大喇叭并未播出任何相关消息,现在看来是这批成年人得到消息后 紧急赶来,但得不到使用大喇叭的机会(他们可能连纪念碑都上不去),于是只好自己满广场亲自告诉学生这个噩耗。但他们当时还并不知具体要戒严。
这群人走后,很快纠察队头头就来告诉我们:由于形势突变,上面已经决定停止绝食了。大概从我们得到赵紫阳罢免消息有一个小时,突然从谁都没有想到的天安门 方向传出了很响的大喇叭声,一个显然并非一流的女播音员宣布:“下面播出李鹏同志在首都党政军干部大会上的讲话!“接着,李鹏声嘶力竭的声音传来。。。
当晚李鹏和杨尚昆那两段臭名昭著的讲话就从那个音量极大的大喇叭中反复搏了一遍又一遍。我当时印象最深的是后来全世界都熟悉的李鹏吊高嗓子那句“我们必须。。。迅速结束动乱!”嚎叫,以及杨尚昆用四川话讲“戈尔巴乔夫访华,那么大的事情。。。”时那种如丧考妣的怪异口气。
第一遍播出的时候,广场所有人都在认真听,几乎没有什么反应,直到李杨讲完,广场马上爆发出骂声一片,以及此起彼伏的“打倒李鹏!”“打倒杨尚昆”口号。 这口号绝不是“上面”统一布置的而是完全自发。我记得我刚喊时还颇有些紧张,毕竟这是我们第一次喊货真价实的“反革命口号”啊!
这时纪念碑上学生的大喇叭又开始响了,虽然音量显然比不上天安门上架着的官方大喇叭。我隐隐约约听见似乎是有人在领着宣誓啥的,过一会儿纠察队头头告诉我 们,是王丹在领着同学们宣誓“头可断、血可流、民主信念不能丢!”局势空前紧张,纠察队也奉命全体进入备战状态,大家全站起来手拉手面向广场外围。
我以前曾研读过四五天安门运动被镇压的细节:那次是深夜出动了警察和工人民兵,用警棍和拆掉的课桌腿打人,之前也是先用大喇叭播音,然后广场灯突然全亮全 灭,镇压随即开始。。。虽然杨尚昆宣布这次出动了军队,但我猜镇压模式也可能大同小异,加上广场的照明也一度被熄灭,我个人感觉镇压随时就会到来。
广场上其他人这个时候也没有任何侥幸:一位纠察队头头把我们几个男队员叫到一起,严肃地说:"我们这是广场最外一道防线,军队随时会出现,可能使用木棒刺刀开路。大家要坚守。如果实在守不住被冲散了,就要优先保护女同学,向西郊大学区撤离“。
当时青春萌动的我听到”保护女同学“这句,还颇为自己能作为救美英雄而得意了一回,不免朝那边女同学队伍多瞅了两眼:)同时心中预演军人手持刺刀棍棒冲过 来的场景,也是越想越紧张,但同时又有即将献身的兴奋。我周围纠察队同学没有一个走开,大家互相望望,都是很坚毅的眼神:“让狗日的来吧!”
和我们这支纠察队一样,广场上的二十万学生面临几乎肯定的军队镇压,却都没有临阵脱逃。到了后半夜,更感人的场景出现了:一支、又一支打着校旗、含着嘹亮 口号的队伍陆续进入了广场!!有的刚下火车,马上赶赴广场;也有的是已经和我校一样已经开往大学区,听说镇压马上折返广场的!大家含泪为他们欢呼。
然而从前半夜等到后半夜,五月的北京温差很大,铺满了水泥砖的广场更是越来越寒,仅穿了一件夹克的我开始冻得受不了(倒是一点不觉得累和困),可睁大眼睛 往广场外面看,却仍然是黑漆漆一片,哪里又有半点凶恶军人的影子?!我左右的纠察队员也等不耐烦了,大家都骂“操他妈狗日的怎么还不来呀!”
直到大概凌晨两三点的时候,突然有市民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才第一次知道是什么保护了我们当晚免遭必然的镇压。。。我永远忘不了一位年轻的北京市民挥着手 用颤抖的声音对我们喊:“人民!人民在替你们阻挡军车!!”(写到这里我忍不住热泪盈眶!)。旁边一位大叔则比较冷静,跟我们讲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的故事很传神:军车当晚趁黑开进,某老太因孙女在广场绝食,看见这么多车往市内开一开始以为是运捐赠物资给学生的很高兴,到了近前发现是军车时才突然醒悟:“啊?这不是要去镇压学生的么!”,“于是老人家扑地一下就躺在军车轮前不让过了!”
他还告诉我们军车于城东被堵在呼家楼、城西被堵在六里桥,但当时我根本不清楚这两个地名究竟何在。。。旁边的市民这时越聚越多,有人开始给我们发烟、递 水。
我们则仿佛做梦一样:啊?军队居然被未经动员的市民们给远远堵住了?这么说今晚我们的危险过去了?天哪我们可从未曾想象会出现这种情况!
与《个人学运回忆录-----我的一九八九》有关的一些六四反思评论-------
ReplyDelete一、
不要被@cxzj或@mozhixu等所误导:八九年5.18-5.21几天,根本不存在所谓因绝食结束、“绝食团撤离”(这表述本身就错)而导致广场人气和市民支持下降的情况!本人那时一直在广场,亲眼目睹全过程,知道那几天堪称整个八九民运人气最旺、士气最高、民心最齐、中共最惊慌失措的几天。
二、
说当年学生没料到会开枪是完全错误的,因为5.19宣布戒严之后广场最流行的传言就是“杀二十万人换二十年稳定”,还有更可怕的,比如八老成立伪政府、广东独立等,因此学生不可能不想到血腥镇压的可能。不承认学生和市民仍视死如归,就矮化了那场运动。
5.19宣布戒严后,广场学生人数反而增加,市民则自发上街阻拦军车,随后数日马上又一次各界百万人大游行,这不是因为我们不知可能血腥镇压,而恰恰说明了人民暴力面前的不肯屈服。由于组织领导者软弱,这种民心士气没有很好利用,眼睁睁让其再衰三竭。
今天回顾那段历史,绝不能以北京开枪后学生立即放弃这种特殊情况,来作为当年学生市民从来缺乏面对血腥镇压对抗勇气的证明。真正需要反思的是:为什么当时有那么勇敢的民心、那么有利的局面,却选择被动等待,直到民心逐渐消耗,任中共选择镇压的时机?
当年的学生领袖(包括我自己)、知识分子名人们是最需要反思的一群人。不要拿“运动完全自发”的理由来推卸自己的领导责任。我接下来的回忆会揭示:广场大部分学生是自觉服从纪念碑上“组织”领导的,而且都在期待强有力的领导。我们也都曾做好牺牲准备
5.19当晚我在广场外围做纠察队,我们清楚地讨论了军队镇压时需要保护女同学等细节;5.20早晨我曾和兄弟意外见面,他想加入纠察队,但我狠狠地骂他 让他快滚,因为我希望我们家能留下一个儿子。当伪政府成立、广东独立谣言传来,我和身边同学讨论的话题是:既如此,看来血雨腥风人头落地不可避免。
所有一切我仍历历在目,历史的真实是:当年的学生和市民比今人所能想象的还要勇敢!运动曾一度汇集了极其强大的不屈不挠反抗镇压百万人气、也一度让军队被 堵之后的中共措手不及。这时下面不少人都主张主动出击,发动革命推翻李鹏非法政府。可惜虽然当年我们拥有颜色革命的全部条件,但领导者却软弱了。
三、
当年赵紫阳的无能、运动领导者的软弱,让我们这个民族错过了在民众良知和勇气充分展示的关头,推动重大社会变革的千载难逢机会,铸成今天中国大多数民众苦 难的根源。难道我们还不敢面对历史诉诸良心么?当年普通学生和市民的表现,比较前苏联前南埃及叙利亚人民甚至更佳更可歌可泣,运动为什么仍失败?
历史上的任何民众领袖,都不可在失败后辩解自己的影响力有限、一切都是“民众自发”“自己勉为其难”云云。没有领导群众的本事,您当初揽那个瓷器活、占着 那个出风头位置干什么呢?又互相争夺领导地位干什么呢?当领袖就要有当领袖的“职业素质”,这就是当时决断事后负责。不怕失误,怕的是死不认错。
四、
比较一下六四两年后的苏联八一九事变就很说明问题:八一九事变时,保守派也出动了“戒严部队”,但并未受到市民阻拦而是成功进驻要点;叶利钦刚站出来时, 白宫广场充其量聚集了几万人。一开始大多数莫斯科市民是不知所措的。。。
相反八九年宣布戒严后的北京情况则远好于当年的莫斯科:
八九年宣布戒严后,连夜从各个方向想广场开进的戒严部队在北京城各大交通要道同时受到市民自发的阻拦,均被阻挡在预定位置十公里开外,这完全让中共措手不 及。而当晚广场挤满的学生,还不断有队伍到达,估计有二十万人之多!20日凌晨广场周边数十万市民自发保护,全北京至少百万人在街上兴奋地拦车!
六四失败的根源是:知识精英和学运领导层无论在个人献身精神还是在敢想敢干的魄力方面,均远远落后于普通学生和市民。仅举一例:5.20凌晨,广场已经在 喊“打倒伪政府”,而且人人皆知邓小平是最高决策人。但我带领我们学校一喊“打倒邓小平”,纪念碑上面居然马上专门传话给我们说不许喊打倒老邓!
五、
22年前今天晚上的广场情况比我文字所述要更惊心动魄得多,我们每个人也确实都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也许你认为当时不会开枪,但你看后来6月3日晚满城枪声,广场学生仍坚持到最后,就知当年的学生面对真正恐怖是一种什么精神。只是6.3广场人数比5.19少太多了。
没有经历过那场运动的同学们,请你们想象一下当年那一支支今晚已经决定离开广场去大学去修整的队伍,走到半路听说形势大坏、中央定性、军队即将镇压,居然 不是庆幸自己刚刚远离了危险,而是集体掉头再走十几公里的路杀回显然危险万分的广场!想想这个你就明白当年的大学生曾多么有种。
再想象一下22年前今晚成功把戒严部队拦在广场十多公里之外的北京市民们:他们在没有任何事先心理准备、没有接到学生任何通报请求、本身也没有任何组织的 情况下,明明知道中央已经给学运定性,仍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用血肉之躯强行阻拦高速开来的军车!他们事先可能知道当时军队尚未做好开枪准备么?
22年前的那一个个瞬间,其实书写了我们民族最辉煌最崇高的一页。正因为有了这页,六四后即使我百般失望痛苦对民族怒其不争,我也从不喜某些人动辄用“支 那”“猪”一样的歧视蔑称针对我们整个民族。我知道至少22年前的中华民族,其反抗觉悟和精神一点不亚于苏联东欧前南中东,错只错在精英无能之上。